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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数


牧羊场·月光/〔法〕让·弗朗索瓦·米勒/布面油画

  自从那个如今已经无法追回的夜晚,

  或者,从你那蒙眬的双眼

  于黄昏乍始的时分平生头一次

  在一处花园或庭院得识月亮的容颜,

  那皓月就怀着脉脉情意

  (维吉尔大概是这么说的)与你为伴。

  永远都会这样吗?我知道,

  总有一天,会有人坦白地告诉你:

  你将再也见不到那轮明月,

  天数有定,谁也不能改变,

  你已经到了限定的终极。

  即使打开世界上所有的窗户

  也于事无补。晚了。你再也找

  不到月亮的踪迹。

  我们活着,一次又一次地

  看到又忘却夜幕下那甜蜜的景观。

  应该好好珍惜。这可是最后的机缘。

  (彭慧慧摘自上海译文出版社《天数》一书)
《读者 》 2019年4月第7期
百分百的孝子



  在冬日四五摄氏度的夜晚,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,从出租屋往父母家走去。

  如果是10年前的我,看到自己在街上溜达着主动回家,那我一定会觉得荒谬极了。那时候,我经常想方设法地躲着我妈,双方直线距离没有1000公里,我心里都有一股恐慌感。

  但这天晚上,我内心的确有着相当的渴望,因为沈女士好久没出现了,她竟然好几天没给我发消息。她上个礼拜去探望一个开刀的亲戚,回来都没跟我讲一句八卦。她留在我家的锅没拿走,托我买的药膏一个字都不记得提。

  她到底在忙什么?

  上海乡下的独生女儿,都是流行养在家里的,带着老公、孩子住在自己原来的家里。

  独生女儿总的来说,都是一群四体不勤、五谷不分的人。我真的瘫在家里,什么都不用做,每天只管坐下来吃饭,一边吃,一边挑剔:“这个菜烧得怎么这么咸!”

  她不会生气,只会皱紧眉头辩解一下:“我真的几乎没有放盐。”

  以前每次坐国际航班回来,我都会提前打电话给我爸:“爸,来接一下,深夜两点到。”我丈夫在旁边翻着白眼说:“这么晚了,不要让你爸来了。”

  我爸坚持:“还是让我接吧,太晚了不好叫车。”

  啊,这种在家叱咤风云的感觉啊!

  新家离我家只有3.3公里,来回走一趟,9000步。

  他们来了一次,在寒夜里步行40分钟,进来只坐了10分钟,丢下几个进口杧果、一个哈密瓜,就说要回去了。我回报给他们3个小小的砂糖橘,说:“在路上吃吧,注意安全。”

  父母和子女之间,没有公平可言。

  我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回去了。到家的时候,我父亲正在一个人吃晚饭。

  我妈不在家,出去玩了,至于去的地点,我爸说不出来,似乎是去逛街了。

  我在家里跟小猫贝壳玩了一会儿,终于没忍住,给沈女士打了电话。

  她说她在泡牛奶浴。

  她最近一次跟我见面,还是一周前的下午。她忽然打电话来,问我要不要吃银耳羹。

  当时我一个人在家,饥肠辘辘,便爽快地同意了。

  沈女士开着小电动车风驰电掣地赶来,比那些送外卖的快多了。她拿着一口巨大的保温锅,还拿了一袋给我买的零食,里面是话梅、蜜饯。

  走之前,她跟我说了说小猫的情况,说最近她不打麻将了,老是输钱;说她想跟人一起坐游轮去法国……我过了两个小时才写完稿,打开保温锅,发现里面的银耳羹还是热的。我鼻头一酸。我不应该这么脆弱的,只是离家3.3公里。

  躺在沈女士经常坐的沙发上,听到我爸忽然很不客气地给她打了个电话:“小姑娘都回来了,你在外面干吗?”

  沈女士终究没有回来,我又在冬夜里走回家去了。

  我无比思念沈女士。

  (林冬冬摘自微信公众号“和毛利午餐”,连培伟图)
《读者 》 2019年4月第7期
遥远的船



  这些日子来,我常常想起里奥。这晚,当我给一辆要去伦敦的货车分类打包的时候,我又想起他。仓库里很冷,我们呼出的水汽像胡子一样绕在嘴边。办公室上周发来一箱手套,但我喜欢用我老硬皲裂的手抱着纸板箱的感觉。我已经为皇家邮政工作了快三十年。二十年前,当我开始不再说话的时候,我曾以为他们会让我走,但他们对我很好。十年后我就能退休了,那时我会得到一笔国家发的养老金,和一个简单的欢送会。我挺喜欢我的工作,除了去海滩漫步,它是我离开房子的唯一原因。

  每个包裹都有它们要去的地方,而它们的内容是个谜。偶尔,我会发现,一两个盒子上的地址是小孩子写的。我喜欢把这些盒子放到一边,在我当的班结束之前先不发出去,这样,我就可以研究一下那些笔迹,把它们跟里奥的笔迹做个比较。小孩子的笔迹让文字变成使人疼痛和扭曲的媒介。自从失去了里奥,这些包裹对我来说都成了玻璃的碎片。

  仓库被分成好几个区域。这里没有窗户,有时候我会想象自己是在奥斯陆、孟买或者鹿特丹。外面,湿淋淋的威尔士山坡向一个方向延展开去,像苔藓毯子下躲着的古老巨人。在另一个方向,陆地好像惊醒一般戛然而止。在陆地停止的地方,别的东西又开始了,大海一直向北方延伸着,直到开始封冻的地方为止,它像孩子抱着母亲那样依附着陆地。

  泥迹斑斑的小型货车从乡村一路开进山谷。包裹会在最近的城市被分好类,由这些货车运来卸货。每两天,笨重的拖船会从这个仓库轧轧地驶向格拉斯哥、曼彻斯特、伦敦和彭赞斯。

  每个清晨,当我在黑暗中走回家的时候,我都会想象着拖船的头灯射进夜深处的画面。我爱那些包裹上城镇的名字,就像我爱那些在我家大门口随意长出地表的不同种类的野草一样。

  几百年前,这个村子的人靠打鱼为生。在我的起居室里有一本图画书,其中一幅画画的是穿围裙的年轻女子站在悬崖上,看着一艘船在峭壁上撞得粉碎。画的前部,一道阳光照射在海水的表面。我没法告诉你这画是谁画的,但是我能理解那道长长的光柱的含义,我能从画中的这些细节里体会到那种悲痛。现在这个村子里只有极少数人还在打鱼。

  尽管货仓运输比渔业提供的收入稳定,可村里的所有男孩还是做梦都想着出海。他们大开着窗户,梦见自己的祖先坐在那种古老的帆船上。

  清晨来临,我当班结束,把卸货的卡车数量记录下来。三十年过去了,我一次也没有弄错过,因为对我来说,每辆车都像一个人一样。就像小男孩一样,我认为车子都是有面孔的。

  我打好表,在休息室里找到我的外套。桌子上有一个吃了一半的三明治。画着美女的日历挂在一个更衣柜的外面。那些女人看上去都很冷。她们的脸上挂着大大的微笑。照片中的人也许能假装欢乐,却从不能假装悲痛。

  仓库距离村子有半个小时的路程。首先,我得穿过一条狭窄的乡村小路,然后要穿过一堵厚厚的灌木篱墙,我路过的时候,有很多鸟儿会从它们筑在篱墙上的窝里向外瞧,最后再爬上山坡就能到村子了。夏日里,野生的莓果便会取代鸟儿们的黑眼睛点缀在那里。

  再过几个小时,黎明就会淹没整个世界。我停下脚步,靠在一根路灯的柱子上。我的左腿总是很痛,在冬天情况会更糟。圣诞节这会儿,一切都很糟。

  路灯的光线照在我的手上,把它们变成彩色玻璃那样的颜色。村子里的教堂就有一扇壮丽的彩色玻璃窗。有时我会跪在那扇窗下,沉浸在五彩斑斓的世界中。当腿上的疼痛变成模糊的抽动感,我便继续向前走。一路上,靴子底的小石子刮擦着混凝土地面。我想念秋天——当夏天承受着对自己必将逝去的宿命的回忆。之后是冬天。然后便是这充满奇迹的季节,一切又会无畏地获得新生。

  回家的路我总是走得很慢,一排排石板瓦的房子闪烁着灯光。窗帘从里面拉上,挡住了外人的眼睛。

  一只鸟儿在路灯杆下单脚跳跃着,嘴里衔着一条又圆又胖的虫子。我走近的时候它就飞走了。

  我走过街角的小酒馆。即使违犯法律的规定,村里的酒馆还总是开着,那少数几个坚持下来的渔夫会在黎明前的一小时左右回到这里,带着一种因漂浮在不能饮用的水上而生的干渴。光线和欢笑声一起泼溅到街上。我闻到了啤酒的味道,自动点唱机模糊的撞击声让我想到了我的腿,而那又让我想起了里奥。

  雾气笼罩着整个村子,如同白色的胳膊在街道上伸展开。狗儿们在厨房的后门叫了起来。

  我以前总会进酒馆去喝一两个品脱。可现在,我已经有六年没进去过了。这些酒精对我来说都是没用的。

  二十年前,杰妮把里奥的东西都带去了美国,我感觉到一种释放。房子是如此宁静,出于某种理由,我开始想起我的母亲,她在六十八岁那年去世,跟我和杰妮结婚在同一年。我母亲在冰面上滑倒,摔断了髋骨,然后没有任何征兆地在医院里死去,就像一本我以为永远也不会读完的书的结局。

  上个周日,我一直在看渔船轧轧地开回码头,船体被一网网银色的鱼覆盖着,变厚了。

  二十年来,我一句话也没有说过,不过曾经有段时间,我是个无法闭嘴的人。没有语言的痛苦,我过了如此之久。我的人生就是一封没有投递地址的信。

  如果你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来观察我,你会注意到我的手一直在动。它们总是在碰触彼此,就像眼盲的兄弟姐妹那样。

  我喜欢观察那些渔船。每条船的抵达都会被鸟儿们的哄散所庆祝。远远看过去,海鸥就像浪花上漂流的眼睛一样。上个星期,那些年轻船长中的一个问我是不是需要工作。我摇了摇头。他是个挺帅的小伙子,里奥如果活着,应该就是他那般年纪。我想知道是谁继承了里奥留下的生命。

  我一直住在我从小长大的那栋房子里。父母的房间还是原来的那间。其实那只是间客房,但我们唯一的客人就只有梦中那些在门前车道上飘浮的幽灵。

  村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我的人生是怎么回事。不过我已经太老了,老得不会再觉得我的悲哀是与众不同的。

  杰妮的年纪跟我一样,但她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。在这个村子里,伴随着潮湿的鞋子和周日的赞美诗,我在我爱的某个人死去的时候老去了。然后整个周日的时光就被我用来观看光线的移动,它从又小又热的房间里穿过花园,闻上去像是有人在熨烫衣物。

  杰妮生活在洛杉矶。我们依然是夫妻,虽然自从里奥的事之后,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。人们在洛杉矶拍电影,也许她的人生就是一支漫长的幻想曲。

  有时,我会在山脚下的小学外徘徊。每年的这个时候,圣诞节的装饰都已经挂在窗户上了。学校的另一边是满布着星星点点羊群的山脉,还有正在回家路上的拖拉机的零星灯光。我有时会计算好自己的步行时间,在学校打三点的铃声时抵达那里。这时,孩子们像热水一样飞奔到操场,冲进他们父母的怀抱。我愿意用任何东西——甚至是我的回忆,特别是我的回忆——去交换把里奥拥进怀里的那一瞬间。他不在我怀里,那缺失的重量,是整个世界的重量。

  那起意外发生后,我很快就不再说话,希望那样就能让我在回忆里留住里奥柔软的、咬着舌头说话时的声音。有时候,我用手捧着和里奥有关的某个字眼,手抖得就像一只颤抖的鸟儿。意外发生之后,医生说我只有几个月可活了。杰妮回到美国,而我在自己的家里等着那死亡的旅程。那感觉就像你要打包一个箱子,却不知道该往里面放些什么。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。我再也不去看医生了,他们只相信他们认为自己知道的东西。他们就像牧师一样——被某种宗教的神性弄得盲目了。

  如果杰妮能看到这里的一切是多么没有希望和暗淡凄凉,她会很震惊的。现在除了汽车被允许开到市场上来,还有一条卡车可以通行的公路通到山上,这座村子没有任何变化。当我认为我在那次事故之后不久也将死去的时候,我开始写一本书,然后再也没有停下来过。它的名字叫作:《梦想是童年丢失的城市》。

  二十年来,我并不是每天都写。在我死去之前,我是不会完成它的。我在写的这本书是终结其他所有书的那一本,我的死将会是结局的那一章。我也画了书里所有的插图。这本书是关于我和里奥还有杰妮在一起的生活的。我没办法把我自己画出来,所以我在画上用一个“X”代表我自己。有时当我阅读之前写的章节时,我会突然置身于旧日时光之中——就像置身于有人用你的人生搭建的剧院布景里。回忆就像由演员来扮演的人生。

  杰妮总在阳光中醒来,她总是喝着橙汁。就算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,洛杉矶依然很温暖。在美国,有些人是在沙滩上过圣诞节的,在澳大利亚也是。而我总是在雨点敲打窗户的声音中醒来,那声音就像一百个威尔士母亲的唠叨。每个雨点都是带有微小锈迹的一个记号。

  杰妮是到我们这里来研究气候的。班戈有一所大学,世界各地的学生都到那里去观察云朵。我还记得她对那一大团白色的、缓慢地打着旋儿扩大的东西是多么吃惊。我给了她一纸杯的鸟蛤。以前你可以从运货的马车上买到这些东西,但那些鸟蛤都已经死了很久了。杰妮的口音非常柔滑和浓郁。我以前总希望我的祖先也去了美国,也许那样的话一切就都不一样了。也许我们会在剧院相遇,在车辆入口处相遇。也许里奥和我就可以一起组装出一部老破车——就是人们会在车库里鼓捣出来的那种车。

  二十年前,我开着车冲下了悬崖。我只是想转向里奥,冲他做鬼脸,好让他高兴地笑起来而已。事情就是这么简单。

  里奥的尸体在汽车残骸的半英里外被找到。他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,只是他的内脏都碎了。我愿意认为,他是从车里被那些弥尔顿和布莱克书里写着的、我一直相信存在的天使给接走了。他们是在也同样照耀着我们村子的月亮下写下那些书的。月亮,看见了一切发生的事情。

  他们告诉我,我是那起意外的幸存者。

  现在是星期三的早晨。这个时刻的黑暗很少被人记得。大多数人正要醒来。我站在自家大门外的一边,那并不真的是一道大门,而是通向悲哀的另一条道路。天开始下起蒙蒙细雨。雾气消散开来,缓缓地升上黑暗的山头。火点起来了。威尔士的早晨充满了煎鸡蛋和木头生火的烟味。孩子们在温暖的床上打着滚,他们很快会从梦的怀抱中挣开。所有的怀抱都是上帝的使者。这里现在还是夜晚,但在别的地方已经是白天,日夜的交替轮回以某种方式一直在继续,继续,不管我们是否置身其中。

  突然之间,天空充满了雨,雨点有拇指那么大。很快就是圣诞节了,学校里的孩子在排演一出戏,他们还自己做了戏服。夜是悬挂着的破旧的面纱。现在是满月,但是总有月亏之时。里奥的脸在每一面镜子里等待着我。梦是我们的灵魂未完成的羽翼。

  (长 日摘自上海文艺出版社《黑暗中的绽放》一书,王 娓图)
《读者 》 2019年4月第7期
一条线的故事



  画完《一条线的故事》,我悟得这么一个道理:大凡艺术作品,比如一首诗、一支歌、一篇文学作品,当然也有画,其中都是有秘结的。秘结包括了回忆、思念、向往,或者愤恨和哀怨。我们读李商隐的诗,读到“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干”,之所以觉得好,是因为它勾起了我们自己的情事。但是,李商隐的这首诗绝不是为我们写的,古人也不会像现在的作家,为写作而写作。他一定是给具体的人写的,背后一定有一个凄美的故事,遗憾的是李商隐和那个具体的人死在了唐朝,我们无法再知。

  《一条线的故事》挂在展览厅,看的人很多,都在猜想这个故事是什么。

  有的说,画家曾经向富有的人借过一元钱,而没有如愿。

  有的说,画家可能有过一次将最简单的事处理成最复杂的事的经历。

  有的说,画家是不是曾经赌博?

  “故事肯定是有的,”我笑了,“可你们说的都不是。”

  “那是什么呢?”

  “为什么要知道呢,鸟在枝头上叫,不要问它在叫什么,只要叫得悦耳就是了。”

  (月亮狗摘自时代文艺出版社《倾听笔墨》一书)
《读者 》 2019年4月第7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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